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

情到不堪言處,分付東流

■第9

和晏幾道、晏小山一樣被稱為「古之傷心人」的秦觀、秦少游,其實正是宋朝詞人當中相當多情的作家,有詞評家稱「情至少游已極」,是指秦少游作品中的深情是別人寫不來的。也有詞評家因此稱讚他是「詞心」,因為他的作品情、辭俱勝,不稍偏頗,其他作家頂多只是「詞才」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秦少游也是北宋詞壇「婉約派」的代表,雖然他是「蘇門四學士」之一,詞風和蘇東坡並不相近,蘇東坡倒是很欣賞他。和他同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,寫過「少游醉臥古藤下,誰與愁眉喝一杯?解作江南斷腸句,只今唯有賀方回。」的詩,這固然是稱讚賀鑄、賀方回,本意卻也是「少游如果還在世的話‧‧‧」。秦少游也有「花影亂、鶯聲碎」的句子,南宋詞人范成大特別喜歡,還建了「鶯花亭」,並作詩描述秦少游生平,足見秦少游在宋朝詞壇的地位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這裡要介紹的,是秦少游的一首名作,以及伴隨而來的一些故事。      
     
□滿庭芳
      山抹微雲,天粘衰草,畫角聲斷譙門。暫停征棹,聊共引離尊。多少蓬萊舊事,空回首、煙靄紛紛。斜陽外,寒鴉數點,流水繞孤村。
      銷魂。當此際,香囊暗解,羅帶輕分,謾贏得、青樓薄倖名存。此去何時見也,襟袖上、空惹啼痕。傷情處,高城望斷,燈火已黃 昏。    
     
「蓬萊」是指會稽山下的蓬萊閣,據說秦少游曾在蓬萊閣的筵席上欣賞一位女郎,「自爾眷眷,不能忘情」。此處講的「多少蓬萊舊事」,就是這一番情事。  
     
「斜陽外,寒鴉數點,流水繞孤村」被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形容為「雖不識字人,亦知是天生好言語」,詞評家則譏笑晁補之不知道這是源自隋煬帝的詩作「寒鴉千萬點,流水繞孤村」,古來就有幾番議論。不過秦少游處理起來真的是多了些情味,不若隋煬帝詩作死板。

      古時男子有繫香囊的習慣,「香囊暗解」就是取下香囊贈給即將分離的心上人。古時也用錦帶製成各種結,其中有一種是同心結,表示男女的同心恩愛,「羅帶輕分」就是試圖把同心結打開,代表男女要分手的無奈,才有接下來的「謾贏得、青樓薄倖名存」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杜牧是唐朝極有才氣的詩人,他的「遣懷」寫著:「落魄江湖載酒行,楚腰纖細掌中輕。十年一覺揚州夢,贏得青樓薄倖名。」就是秦少游「謾贏得、青樓薄倖名存」所本,用「贏得」「薄倖名」,杜牧和秦少游都有懷才不遇、情無所託的無奈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詞作中結尾的「高城望斷,燈火已黃昏」,深切幽恨,「高城已不見,況復城中人」。秦少游回首,只見城內燈火已黃昏,一樣見不到城中人,接著還有更長的黑夜,這情懷更不知如何是好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秦少游這首「滿庭芳」的美,在於情、景俱融,蘇東坡也是極為欣賞,所以說「山抹微雲秦學士,露花倒影柳屯田」。柳屯田是柳永,用「山抹微雲」稱秦學士而不名,可見當時這首詞是大家熟悉的。據說秦少游的女婿范溫有一次赴宴,席間被冷落了,直到有人問起他,他趕緊大聲回答「我是『山抹微雲』的女婿」,成為文壇的話題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據說,當時杭州西湖有一位擔任通判的官員唱起秦少游的「滿庭芳」,誤把「畫角聲斷譙門」唱成「畫角聲斷斜陽」,押的韻就不同了,當場被歌妓琴操糾正。連歌妓都深知這曲「滿庭芳」,足見當時盛況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這位官員被糾正也極為驚訝,要琴操試著改韻也做一曲,琴操當場就作:  
     
山抹微雲,天粘衰草,畫角聲斷斜陽。暫停征轡,聊共引離觴。多少蓬萊舊侶,空回首、煙靄茫茫。孤村裡寒鴉萬點,流水繞空牆。
      魂傷。當此際,輕分羅帶,暗解香囊,謾贏得青樓薄倖名狂。此去何時見也?襟袖上空有餘香。傷情處,高城望斷,燈火已昏黃。    
     
只換了幾字,例如「黃昏」改「昏黃」,就成了「陽」字韻,也是文壇上的佳話。琴操後來出家,當了尼姑。  
     
「蘇門四學士」除了秦少游、黃庭堅、晁補之,還有一位就是張耒,他作品留存的不多,看起來也比較接近秦少游的深情。     
       
□風流子
      木葉庭皋下,重陽近,又是搗衣秋。奈愁入庾腸,老侵潘鬢,漫簪黃菊,花也應羞。楚天晚,白蘋煙浦,紅蓼水邊頭。芳草有情,夕陽無語,雁橫南浦,人倚西樓。
      玉容知安否?香箋共錦字,兩處悠悠。空恨碧雲離合,青鳥沉浮。向風前懊惱,芳心一點,寸眉兩葉,禁甚閒愁?情到不堪言處,分付東流。  
       
白蘋和紅蓼都是開在水邊的花草。白蘋是水草,飄浮不定;紅蓼開紅花,葉子辛香,也稱辛菜,隱喻辛苦。兩者都有離愁、孤獨、辛酸的意象,例如溫庭筠就有「斜暉脈脈水悠悠,腸斷白蘋洲」的名句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江淹的「別賦」也寫過「送君南浦,傷如之何」,浦是水邊之地,和白蘋、紅蓼的生存有關,南浦也就是送別地點。張耒連用「芳草有情,夕陽無語,雁橫南浦,人倚西樓」四句作為上闋的結語,句句寫景,句句也寫情。這情,真的已是不堪言,才用景來代替,也才有「情到不堪言處,分付東流」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庾腸」是指庾信的愁腸,「潘鬢」是指潘岳的白鬢,都是文學上常用的典故。「青鳥」則是西王母的座前使,在文學上是用來傳訊的。  
     
「芳心一點、寸眉兩葉,禁甚閒愁?」也是很美的句子。賀鑄有過「試問閒愁都幾許,一川煙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」的名句,為他贏得「賀梅子」的雅號,講的是閒愁之多、之亂。張耒此處不講愁多、愁亂,而是講如何承受這些閒愁,心已不堪承受,兩葉寸眉也不堪承受,緊接著自然是「情到不堪言處,分付東流」,這閒愁只好深情而拋情了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南唐李後主「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」,是靜態的,講愁多如一江春水,東流西流倒在其次。秦少游講「便做春江都是淚,流不盡,許多愁」就已成動態,是春江流不盡這許多愁。至於張耒的「情到不堪言處,分付東流」,既把愁化為情,又是動態的分付東流,意境和李煜、秦少游不同,詞評家以為和宋朝另一詞人毛滂的「今夜山深處,斷魂分付潮回去」較為相似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和秦少游、張耒時代較接近的周邦彥,也是北宋名家,他的詞重音律,有婉約也下開格律派詞風,情的細緻處,也很可觀。  
         
□風流子
      新淥小池塘,風簾動、碎影舞斜陽。羨金屋去來,舊時巢燕,土花繚繞,前度莓?。繡閣鳳幃深幾許,聽得理絲簧。欲說又休,慮乖芳信,未歌先咽,愁近清觴。
遙知新妝了,開朱戶、應自待月西廂。最苦夢魂,今宵不到伊行。問甚時說與,佳音密耗,寄將秦鏡,偷換韓香。天便教人,霎時廝見何妨。    
     
「莓?」是長滿青苔的土?。「待月西廂」則是「會真記」(後代之「西廂記」)唐朝崔鶯鶯給張生的訊息,指佳人在西廂月下等待,才有「最苦夢魂,今宵不到伊行」的無奈。「秦鏡」是漢朝秦嘉的太太徐淑贈鏡給秦嘉的典故。「韓香」是晉朝賈充的女兒賈午把父親珍貴的香料,偷來贈給意中人韓壽,每每人稱「韓壽偷香」,其實偷香的是賈午,是女的偷香,不是男人偷香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周邦彥講音律,用字遣詞有時冷僻,典故也來得多而隱,不過,這首「風流子」由景入情,講佳人新妝、待月西廂,自己是連夢魂也無法到她身邊,才有結語「天便教人,霎時廝見何妨」的哀嘆。情深之處,仍是動人肝腸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周邦彥的「最苦夢魂,今宵不到伊行」,不如晏幾道「夢魂慣得無拘檢,又踏楊花過謝橋」。晏小山可以讓夢魂無拘無束到了心上人的身邊,周邦彥則不行,是他不如處。在他們兩人之前,也有詞人用了類似的手法。
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鳳歸雲
      征夫數載,萍寄他邦。去便無消息,累換星霜,月下愁聽砧杵起,塞雁南行。孤眠鸞帳裡,枉勞魂夢,夜夜飛揚。
      想君薄行,更不思量。誰為傳書與,表妾衷腸?依牖無言垂血淚,暗祝三光。萬般無奈處,一爐香盡,又更添香。
     
「枉勞魂夢,夜夜飛揚」,無非就是讓自己在夢中與心上人相會,而單一個「枉」字,可見這女主角也是和周邦彥一般,無法如願,不像癡情的晏小山可以「夢魂慣得無拘檢」,也才能輕易「又踏楊花過謝橋」。

      這首「鳳歸雲」是敦煌曲子詞之一。所謂的敦煌曲子詞,是清末發現於敦煌石室內,一些唐、五代的手寫曲子,很多是平民文學,用字遣詞不像文人般講究,情的真處則如出一轍。像「萬般無奈處,一爐香盡,又更添香」,把平常的動作寫出百般無聊,幽思自在其中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三光」是指日光、月光和星光。「血淚」,是淚多成血的意思。在文學典故中,「紅淚」也有兩個故事。  
     
相傳,魏文帝曹丕的宮人薛靈芸入宮前告別父母,淚下霑衣,在車上以壺承接淚水,壺漸成紅色,到了京師,壺中之淚已凝如血,這就是「紅淚」。  
     
另外,唐楊玉環被召入宮前,也和父母告別,相傳她「泣涕登車,時方寒,淚結為紅冰」,這就是「紅冰」,也就是「紅淚」,自然也就是「血淚」。  
     
在文人筆下,像蠟燭被杜牧寫為「為人垂淚到天明」,紅蠟燭垂的自然也是「紅淚」。文人看花成淚,紅花自然成紅淚,唐詩就有「君看陌上梅花紅,盡是離人眼中血」的句子。而杜鵑(即子規)鳥哀啼不止,聽說最後是泣血,著地成紅色的杜鵑花,也都是「紅淚」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回到「魂夢」的話題,唐宋之人寫「魂夢飛揚」不是沒有依據的。唐人小說「離魂記」提到,張鎰的女兒倩娘和她的表兄王宙相戀,但是張鎰硬要把女兒嫁給別人,王宙只好黯然乘船離去。半夜,倩娘趕來和王宙相會,兩人就私奔到遠地,五年後已有兩個小孩,夫婦才決定回家尋求張鎰的諒解。兩人攜子同行,由王宙打頭陣先向岳父說明。張鎰一聽大驚,表示倩娘自從王宙離去後,五年來都臥病在床,昏迷不醒,一步都沒有離開閨門,怎麼可能和王宙結婚生子?後來,和王宙結婚的倩娘回到家,昏迷的倩娘也醒過來出迎,兩個倩娘合而為一,也取得張鎰的諒解,一家人和樂生活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這就是倩娘靈魂離體的淒美故事,在唐宋當是廣為人知,文人所以期待自己也能讓魂夢飄揚,恣意與愛人相會。而我們現在稱「倩女幽魂」,其實也源自倩娘這一典故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唐金昌緒寫:「打起黃鶯兒,莫教枝上啼。啼時驚妾夢,不得到遼西。」就是婦人靠著魂夢到遼西與丈夫相會而被黃鶯叫聲驚起,不得不打跑黃鶯兒,表面上是還想再夢入遼西,實際上講足了只能靠夢中相會的幽怨,是文學史上的名作。敦煌曲子詞也有類似而更生動的作品。
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鵲踏枝
      叵耐靈鵲多謾語,送喜何曾有憑據?幾度飛來活捉取,鎖上金籠休共語。
      比擬好心來送喜,誰知鎖我金籠裡,欲他征夫早歸來,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裡。    
     
不知名的作者先寫婦人怪喜鵲亂啼,每次假報喜訊,丈夫卻一直沒回來,她進而把喜鵲關進籠裡,再也不和它講話了。下闋則以喜鵲的口吻道來,雖然自己被關在籠裡,還是希望婦人的丈夫早早回家,才能放我出籠回到青雲裡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婦人無聊、無奈,才與樓頭的喜鵲對上話,心情不好時,就怪喜鵲報假訊,「鎖上金籠休共語」了。  
     
這種人與鳥的互動關係,詩詞中還有很多,例如宋朝歐陽修寫「濃睡覺來鶯亂語,驚殘好夢無尋處」、五代南唐馮延巳也寫「終日望君君不至,舉頭聞鵲喜」。蘇東坡有一首「浣溪沙」描寫懷春少女午睡,其中也有「紅窗睡重不聞鶯,困人天氣近清明」的句子,都有特定的暗示。
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南歌子
      手裡金鸚鵡,胸前繡鳳凰。偷眼暗形相。不 如從嫁與,做鴛鴦。  
       
「暗形相」就是暗中打量對方的意思。這是唐末五代溫庭筠的作品,講一名婦人看到對方手中提著裝著鸚鵡的金籠子,衣服胸口上繡著鳳凰,想著自己不如嫁給他,一起過著鴛鴦般的生活。從鸚鵡、鳳凰到鴛鴦,意象的移動有如這些鳥兒的飛翔,自有美感。而這婦人的情,由男詞人寫來,更有貼切處,很是奇妙。與溫庭筠一起被稱為「溫韋」的韋莊、韋端己,也有類似的作品。
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思帝鄉
      春日遊,杏花吹滿頭。陌上誰家年少、足風 流?妾擬將身嫁與、一生休。縱被無情棄, 不能羞。    
     
這就是溫詞中的「偷眼暗形象」之具體化,進而熱情想像兩人共同生活,一而往之,「縱被無情棄,不能羞」。而婦人之情,其實也是詞人之情,有什麼寄託是另一回事,男詞人能細緻描述女性心理活動的種種,除非深情,無以為之。又如敦煌曲子詞有一作品,也寫盡女性心思:
       
□望江南
      天上月,遙望似一團銀,夜久更闌風漸緊,為奴吹散月邊雲。照見負心人。    
     
作者是男是女,現代是無從考據。不過,這詞中寫女性的哀怨是很平實的,這負心人不見得就是我們所理解背棄愛情的人,也可能只是離家經商、赴京考試,甚至是為國出征的男人。對方可能只是一時不能回家,在幽怨的婦人口中就是負心人。作者以「風」為祈禱的目標,希望吹散月邊的雲,才能讓月光照出負心人的蹤影。照見他,也是滿足自己的思念。這深情款款,平常人家的小女兒便也如此,其實不必驚訝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關於「風」,文學作品中多有描述,不外是風吹落了百花,或是風吹來了淒涼等等,每個季節的風又有不同意象,可以討論的角度很多。這裡要介紹的是「順風」與「逆風」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順風又稱「樵風」,是漢朝樵夫鄭弘在若耶溪求神的故事。他每天上午坐船由南而北去砍柴,傍晚由北而南運柴回家,所以求神在上午賜南風,傍晚賜北風,竟然如願,所以稱順風為「樵風」。鄭弘所在的河是若耶溪,就是古代西施浣紗的溪水。

      逆風則稱「石尤風」。相傳古時有一石姓婦人嫁給尤姓男子,她丈夫經商久不回家,她想念過度而死亡,臨終前發誓化為風,為天下的婦女阻止她們心上人出遠門。要阻止船行,自然是逆風,所以逆風被稱為「石尤風」,古時婦女從夫姓,照說她是「尤石」氏,這裡反稱「石尤風」,就是故意反過來說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第二則這逆風的故事,就是女性的癡情,和敦煌曲子詞裡的女主角一般。而敦煌曲子詞的口語平民文學,寫情更見樸質處。  
         
□菩薩蠻
      枕前發盡千般願,要休且待青山爛。水面上秤錘浮,直待黃河徹底枯。
      白日參辰現,北斗南面回。休即未能休,且待三更見日頭。  
       
這是講海誓山盟。敦煌曲子詞這首無名的作者描述這海誓山盟在六種情況下才會消失:一是青山爛了;二是水面上浮著秤錘;三是黃河之水枯了;四是永不同時出現的參、辰二星一起出現,而且是在白天出現;五是北斗星掛在南邊的天上;六是半夜三更見到了太陽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這六種情況出現一種都不太可能,何況要六種同時出現,可見兩人的海誓山盟牢不可破。而這愛情的盟誓,不必出現於才子佳人,便是農戶村姑,一樣可以愛得自在、愛得瘋狂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山盟海誓之後,便有男女間的千般萬種情愛。宋朝大文豪之一的歐陽修有一小品,描述這情愛很生動。      
     
□南歌子
      鳳髻金泥帶,龍紋玉掌梳。走來窗下笑相扶,愛道:「畫眉深淺入時無?」
      弄筆偎人久,描花試手初。等閑妨了繡功夫,笑問:「雙鴛鴦字怎生書?」    
     
起首兩句是描述新娘子頭上的裝飾。「畫眉深淺入時無」,出自唐朱慶餘的「洞房昨夜停紅燭,待曉堂前拜舅姑。妝罷低聲問夫婿,畫眉深淺入時無?」
       
新娘子走出來,新郎在窗下相扶,總愛頻頻問著夫婿「畫眉深淺入時無」,這就是男女之情愛。下闋講女主角準備要刺繡,種種動作之後,突然又問「鴛鴦」這兩個字怎麼寫,無非還沉浸於新婚的美滿甜蜜之中。文人有才氣,講的是經世文學,他們多半也有才情;這「情」就是在理會世間種種愛恨情愁而化為文字。像蘇軾、歐陽修是才氣、才情兼具,即使像范仲淹、司馬光是宋朝大臣,司馬光還是作資治通鑑的大史學家,他就寫過「相見爭如不見,有情何似無情」的詞作。又如范仲淹,他的「酒入愁腸,化作相思淚」,「愁腸已斷無由醉,酒未到,先成淚」,都是讓人動心的才情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宋仁宗時,曾任宰相的夏竦,寫過一首詞:  
         
□鷓鴣天
      鎮日無心掃黛眉,臨行愁見理征衣。尊前只恐傷郎意,閣淚汪汪不敢垂。
      停寶馬,捧瑤卮,相斟相勸忍分離。不如飲待奴先醉,圖得不知郎去時。
     
作品中描述女主角離別的心情,送走心上人必定是惹起傷心,一邊勸酒一邊想著不如讓自己先喝醉,等他走的時候也不會那麼傷心了。  
     
以夏竦的宰相之尊,對小兒女的情愛心態如此了解,這就是真正的才情。相對於夏竦的作品,宋朝另一名家柳永也有從男性角度出發的詞作。  
         
□憶帝京
      薄衣小枕天氣,乍覺別離滋味。展轉數寒更,起了還重睡。畢竟不成眠,一夜如長歲。
      也擬待,卻回征轡。又爭奈,已成行計。萬種思量,多方開解,只恁寂寞厭厭地,繫我一生心,負你千行淚。    
     
柳永是才子,仕途不順,只能留連酒肆歌坊,成為歌女崇拜的偶像。他這詞講的是離愁,男主角種種無奈,還是找不出回頭與心上人見面的方法,便「只恁寂寞厭厭地,繫我一生心,負你千行淚」,有點杜牧在揚州「贏得青樓薄倖名」的味道。自知要成了薄倖的負心人,卻也莫可奈何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從大宰相到落入凡間的才子,對情愛的體會都一樣,也都能捉住那感人的情致,這微妙處,教人不知如何說起。宋朝另有一組很特殊的作品,是無名氏所為,比較有平民文學的味道:
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九張機
      一張機,採桑陌上試春衣。風晴日暖慵無力,桃花枝上,啼鶯言語,不肯放人歸。  
      兩張機,行人立馬意遲遲。深心未忍輕分付,回頭一笑,花間歸去,只恐被花知。  
      三張機,吳蠶已老燕雛飛。東風宴罷長洲苑,輕綃催趁,館娃宮女,更換舞時衣。  
      四張機,咿啞聲裡暗顰眉。回梭織朵垂蓮子,盤花易綰,愁心難整,脈脈亂如絲。  
      五張機,橫紋織就沈郎詩。中心一句無人會,不言仇恨,不言憔悴。只恁寄相思。  
      六張機,行行都是耍花兒。花間更有雙蝴蝶,停梭一晌,閑窗影裡,獨自看多時。  
      七張機,鴛鴦織就又遲疑。只恐被人輕裁剪,分飛兩處,一場離恨,何計再相隨。  
      八張機,迴文知是阿誰詩?織成一片淒涼意,行行讀遍,懨懨無語,不忍更尋思。
      九張機,雙花雙葉又雙枝。薄情自古多離別,從頭到底,將心縈繫,穿過一條絲。    
     
現代閩南語歌曲裡面有一首「雪梅思君」,是講名為雪梅的女子如何思念心上人,歌詞共分為十二段,由一月唱到十二月,連同間奏,一首歌唱下來恐怕將近十分鐘。而這種創作手法和「九張機」就有點類似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九張機」是寫女郎織布的種種情思,從春遊、邂逅、戀愛道分離而思念,一邊織布,一邊回憶,是很平實單調的情意。因為真,情就可貴。  
     
一張機講的是女主角春遊,一些莫名的情思因景物引起,自己流連忘返,怪起「啼鶯言語,不肯放人歸」,正是小兒女的嬌態。而這次春遊,正是與心上人相遇、相會的情景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兩張機寫的是男主角將要遠離,他「立馬意遲遲」,心裡有捨不得分手的深情。女主角則是回眸一笑,卻是一種強顏歡笑,趕快隱入花叢中,深怕自己的深情被發現,大有夏竦「不如飲待奴先醉,圖得不知郎去時」的味道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三張機寫的已是分手後的寂寞,吳蠶已老就要吐絲,女郎也要開始織布的工作了,無法再有春遊的閒功夫。西施到吳國,吳王夫差稱她「館娃」,為她建「館娃宮」。西施也曾在耶若溪浣紗,想來也是和女主角的工作性質類似,彼此遭遇相憐相惜,畢竟西施也是和愛人分手而到吳國「出任務」,館娃宮女更換舞衣,或許另有典故,至少也有織女必須工作的意思。
       
      四張機開始就寫女主角工作的情景,在織布的咿啞聲中,只見她暗地顰眉。「回梭織朵垂蓮子」,「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」,「蓮」諧音是「憐」,「垂蓮」便是「垂憐」,是自憐的意思。「絲」也隱喻「思」,是一邊工作一邊想念,「愁心難整」,難整的就是這思念的心情,亂如絲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五張機寫的是女主角想織出詩句,藉以描述自己的心情,「不言愁恨,不言憔悴,只恁寄相思」,大有幽怨之意。離別的愁恨、憔悴,自然是不忍讓心上人知道,免得他擔心,織這詩句也只能傳達相思的情意而已,「愛的委屈,不必澄清」,就是這意思。

      六張機是講要繡一對蝴蝶,這蝴蝶在花間雙飛,雖然是織在布上的死東西,不會移動,女主角卻也停下工作,好好看了一陣。因為自己是孤單一人,看著成雙成對的蝴蝶,即使是畫中的死東西,也不禁羨慕而自怨自艾了。

      七張機講她織了一對鴛鴦,織完以後又開始擔心了,怕這鴛鴦在布上被剪開來,分飛兩處,想自己的遭遇不也如此?「一場離恨,何計再相隨」,自己的苦處,也不宜讓鴛鴦承受了。鴛鴦是不分離的,織在布上會被剪開,再多山盟海誓的男女,也有被迫分離的時候,這就是女主角的悲哀和憂慮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八張機織的是迴文,用的是寶滔、蘇蕙這對夫妻的故事,蘇蕙把想念丈夫的心情,寫成八百多字的迴文詩,再織於錦上寄給寶滔,後代以「錦字迴文」代表夫妻的信件往來。女主角以迴文詩自喻,或許也有此生相許的味道,但是心上人在遠方,織出來的便是「一片淒涼意」,自己和男友的未來,也「不忍更尋思」了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九張機織的是「雙花雙葉又雙枝」,連三個「雙」字,反襯自己的孤獨,再暗恨一句「薄情自古多離別」,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,只能讓這無奈「從頭到底,將心縈繫」,自己再加重一些愁緒,「穿過一條絲」。也幸好有這一條「思」,維持了離別雙方的情感,或許還能有轉寰的餘地,只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。
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講到情,從晏小山的癡情、秦少游的深情,其實人人心中都有情,詞人們可以藉著文學創作來寄情,這些詞作其實就是可以唱的情歌。在每一時代都有一些情歌,即便公園裡的老人唱卡拉OK,一首首情歌再怎麼荒腔走板,也是盪人胸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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