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

碧雲猶作山頭恨,一片西飛一片東

■第11

「愛恨情愁」中,愛、恨兩字是文人較難說出口的,相關的情緒,大都化為情、愁二字顯現。不過,歷代詞作中也有一些關於「恨」的好作品,很值得欣賞。  
      文人寫恨,大抵是國仇家恨,或是男女歡愛之恨,後者有「由愛生恨」的味道,講這種恨,其實就是講情愛,很值得觀察。  
       
另外,也有憤世嫉俗的文人,把世間事都看成恨事,利用詞作另有議論,其實這「恨世」也就是「愛世」,意在言外。要看文人的「恨」,很難由文字直指人心,要多些體會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沁園春
      花亦無知,月亦無聊,酒亦無靈。把夭桃斫斷,煞他風景;鸚哥煮熟,佐我杯羹。焚硯燒書,椎琴裂畫,毀盡文章抹盡名。滎陽鄭,有慕歌家世,乞食風情。
單寒骨相難更,笑席帽青衫太瘦生。看蓬門秋草,年年破巷;疏窗細雨,夜夜孤燈。難道天公,還鉗恨口,不許長吁一兩聲?顛狂甚,取烏絲百幅,細寫淒清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清初名士鄭板橋的作品,題為「恨」。以「恨」為題而作詞,必定恨事極多。從內容觀察,倒和男女情愛無關,算是很特殊的作品。  
       
「花亦無知,月亦無聊,酒亦無靈」是指心理狀態,因為有恨,美好事物也起了變化。「把夭桃斫斷,煞他風景」道出因恨而行事狂妄的心態,緊接「鸚哥煮熟,佐我杯羹。焚硯燒書,樵琴裂畫,毀盡文章抹盡名」更是種種殺風景的行為,把恨推到極致,談的是讀書人的悲哀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鄭板橋四十歲才中舉,之前於雍正年間苟且生活,讀書人未能有個出路,玩弄文字又怕雍正來個文字獄,因此才有如許多的恨事。還好「滎陽鄭,有慕歌家世,乞食風情」,不靠讀書作官也可以活下去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滎陽鄭」是自稱,也是指唐朝傳奇故事「李娃傳」的男主角鄭生,即戲劇中的鄭元和。鄭元和與妓女李娃交好,金錢散盡之後,被老鴇設計離開李娃,他父親也不諒解他的行為,鄭元和淪而唱挽歌、乞食為生,幸好李娃及時伸出援手,負擔鄭元和的生計,讓他專心讀書,後來果然高中,獲老父同意,娶李娃為妻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鄭板橋以鄭元和為他宗親中的老前輩,認為河南滎陽鄭家原本就有「慕歌家世、乞食風情」,就算功名不聞達,簡單的生活還是可以讓人活下來。  
       
不過,這生活的確是不好過,「看蓬門秋草,年年破巷;疏窗細雨,夜夜孤燈」,就是這寒酸的景態。  
       
「單寒骨相」是薄命相,也難改變了,「席帽清衫」仍指寒酸相,「太瘦生」就是太瘦,「笑席帽青衫太瘦生」是一種苦笑。因為這些恨事太多,此時也怪起老天:「難道天公,還鉗恨口,不許長吁一兩聲?」也不管其他了,拿一堆箋紙來,我就是要寫這些令人悽楚的恨事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鄭板橋以行為怪誕出名,但這「沁園春」寫恨,道盡心中不滿,卻很貼切。文末「難道天公,還鉗恨口,不許長吁一兩聲?顛狂甚,取烏絲百幅,細寫淒清」,正好也是歷代詞人寫「恨」的動因之一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詞源於唐,盛於宋,在唐朝,大詩人白居易就先以小令來寫「恨」,而且恨得十分自在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長相思
      汴水流,泗水流,流到瓜州古渡頭。吳山點點愁。
      思悠悠,恨悠悠,恨到歸時方始休。月明人倚樓。    
       
白居易此詞是寫少婦於月明夜倚樓望歸的心情,「思悠悠,恨悠悠」,這恨像流水般的無窮無盡,隨時流動,而且是「恨到歸時方始休」,恨之深、恨之久,也是令人咋舌。文人寫恨,其至深、至白,不過「恨悠悠」三字。宋朝的「傷心人」秦觀,也有和白居易相同的恨意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江城子
       西城楊柳弄春柔,動離憂,淚難收。猶記多情,曾為繫歸舟。碧野朱橋當日事。人不見,水空流。
       韶華不為少年留,恨悠悠,幾時休。飛絮落花時候、一登樓。便作春江都是淚,流不盡,許多愁。    
       
秦少游這篇作品,基調和白居易的「長相思」很接近,是水流如恨、登樓如恨,恨悠悠而不休,而秦少游在作品中已納入情、納入愁,把「恨」字拉長拉遠,彷彿進入立體世界。

      秦少游多愁善感,作品原本淒美,寫「恨」更是高手。例如他的另一作品,便是蘇東坡也極激賞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踏莎行
      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斷無尋處。可堪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裡斜陽暮。
      驛寄梅花,魚傳尺素,砌成此恨無重數。郴江幸自繞郴山,為誰流下瀟湘去。  
         
「驛寄梅花」的典故,是陸凱從江南寄了一枝梅花給長安的友人路曄,並題詩:「折花逢秦使,寄予隴頭人;江南無所有,聊寄一枝春。」唐宋以來,文學作品中常用寄梅花的典故,表達對友人的思戀,也常是被謫處異鄉的官員寫自己委屈的筆法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魚傳尺素」則是古樂府詩「飲馬長城窟行」中的「客從遠方來,遺我雙鯉魚,呼兒烹鯉魚,中有尺素書」,代表書信的往來。  
       
秦少游當時遭貶,四處遊蕩,無法和家人、朋友長聚,所以感慨特別深,也所以才「砌成此恨無重數」。日子無聊寂寞到可以「砌恨」,而且還砌成無重數,恨之深已不是「恨悠悠」那般的無奈和平靜了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蘇東坡特別喜歡秦少游的「郴江幸自繞郴山,為誰流下瀟湘去」。秦少游死後,蘇東坡把這兩句寫在扇上,隨時吟詠,還悵然說:「少游已矣,雖萬人何贖?」對秦少游很是懷念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郴江源於湖南黃岑山,如果郴江繞著這山流動就好多了,何必東流至衡陽會瀟湘之水?秦少游這「郴江幸自繞郴山,為誰流下瀟湘去」可以有多種解釋,大抵仍是無奈而已,對世事無奈而生恨,以自然景物寫這恨,自然有神秘生動的美感,可能就是蘇東坡欣賞的角度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秦少游之所以是寫「恨」的高手,在於他的細膩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畫堂春
      落紅鋪徑水平池,弄晴小雨霏霏。杏園憔悴杜鵑啼,無奈春歸。
      柳外畫樓獨上,憑欄手捻花枝。放花無語對斜暉,此恨誰知。    
       
秦少游這裡寫的是靜態之美,幽幽的恨。他手中捻著花枝,輕輕讓花枝從手中滑落,這小小、甚至可能是無意識的舉動,寫盡了心中的無聊。但這又似乎不是無意識的,他問了一句「此恨誰知」,看來只有「拈花微笑」的知心人才了解這恨意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秦少游這「放花無語對斜暉」,有歷代詞人寫不來的淒美。清朝詞人左輔有「浪淘沙」寫道:
       
水軟櫓聲柔,草綠芳洲。碧桃幾樹隱紅樓。這是春山魂一片,招入孤舟。   
      御夢不曾休,惹甚閒愁?忠州過了又涪州。擲與巴江流到海,切莫回頭。  
       
桃花一瓣瓣擲入巴江,有「放花」的意思,卻因「擲」字而動作過大,境界便是不同。  
       
秦少游可以「恨悠悠」的平靜,也可以「砌成此恨無重數」的狂態,也可以「放花無語對斜暉,此恨誰知」的幽美,無非是以情度恨,才把「恨」寫成各種美。  

      在白居易、秦少游之間,五代十國的南唐李後主,也是寫「恨」的名家。  
        李煜在位十六年,南唐一直飽受宋的威脅,李煜卻苦中作樂,與宮中后妃歌舞昇平,後來國破被宋所俘,寫起這「恨」,和一般詞人的感受自不相同,別有一番滋味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望江南
      多少恨,昨夜夢魂中。還似舊時遊上苑,車如流水馬如龍,花月正春風。  
     
這是李煜被宋所俘之後的作品,晚上夢到從前率文武百官春遊的景象,早晨驚醒之後,只能以「多少恨」來記述這心情。想著從前的風光,現在的落魄,不恨也難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相見歡
      林花謝了春紅,太匆匆,無奈朝來細雨晚來風。
      胭脂淚,相留醉,幾時重?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。  
         
水向東流在中國是很自然的事,在李煜眼中,人生長恨也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」九字一氣呵成,是膾炙人口的句子。即使沒有李煜這種亡國君主的經歷和感受,任何人一生難免有失意時候,此時吟上一句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」,味道十足,這就是文學的力量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胭脂淚」中的胭脂,是紅色的,指的是「林花謝了春紅」。不過,李煜的感受恐怕不指這些。因為在南唐被宋所滅之前,更早的隋也滅過六朝之中的陳,當時陳後主寵愛的張麗華,城破之日,他帶著張麗華和孔貴妃,躲到景陽宮中的井內,仍被隋軍找到,張、孔二人也被處決。相傳張麗華入井時落淚,滴在井欄為紅色,這井也被稱為胭脂井,當地還有小廟供奉張、孔二妃。張麗華落的正是「胭脂淚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陳後主和李後主的京城一前一後都在現今的南京,兩人也喜愛音樂。例如陳後主製「玉樹後庭花」曲,唐杜牧寫「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後庭花」,這曲也似乎成為亡國之音的代表。而李後主在亡國前,也曾醉心於音律,和大周后整理過唐玄宗時代的「霓裳羽衣曲」。

       陳後主、李後主的宮廷生活不能算是荒淫,應該是說他們分別面對隋、宋的滅國壓力,不應當過著尋常君主歌舞昇平的日子而已。其實,李後主在滅國之前就有過「離恨恰如春草,漸行漸遠還生」的句子,講的是他弟弟被宋所執,兩人因而分離的「恨」,說他完全不知道國家大事當然是不可能的,只能說是苦中作樂吧,或者是不敢面對即將亡國的事實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李後主寫「恨」,雖是國仇家恨,也開了幾條路子,後代詞人多有發揮。例如,他寫「人生長恨水長東」,有人偏偏就是「有恨不隨流水」。     
         
□西江月
      有恨不隨流水,閒愁怪逐飛花。夢魂無日不 天涯,醒處孤燈殘夜。
      恩在難忘銷骨,情含空自酸牙。重重疊疊剩 還他,都在淋漓羅帕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明朝高濂的作品。「有恨不隨流水」,那就是留在身邊困擾自己,接下來寫情,情恨交織,悲從中來只有大哭一途,「重重疊疊剩還他,都在淋漓羅帕」,這羅帕上的淚痕,其實就是愛恨交織的全部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李煜寫「離恨恰如春草,漸行漸遠還生」,宋朝歐陽修則有「離愁漸遠漸無窮,迢迢不斷如春水」的句子,比喻不一,手法類似。不過,李家南唐的宰相馮延巳,也有過以草喻恨的作品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南鄉子
      細雨濕流光,芳草年年與恨長。煙鎖鳳樓無限事,茫茫。鸞鏡鴛衾兩斷腸。
      魂夢任悠揚,睡起楊花滿繡床。薄倖不來門 半掩,斜陽。負你殘春淚幾行。    
       
「細雨濕流光」是描寫雨後草地上光影的景象,「芳草年年與恨長」就是李煜「離恨恰如春草,漸行漸遠還生」的意思。  
       
馮延巳這作品是寫女性之恨,下闋用字也極美,先是「夢魂任悠揚」指女郎入夢,既而「睡起楊花滿繡床」之淒迷,再有「薄倖不來門半掩」的遺憾,旁觀者至此也為她悲哀,這人真是「負你殘春淚幾行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恨可以如水長流,也可以如草蔓延,也可以是其他東西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鷓鴣天
      樓宇沉沉翠幾重,轆轤亭下落梧桐。川光帶晚虹垂雨,樹影涵秋鵲喚風。
      人不見,思何窮,斷腸古今夕陽中。碧雲猶作山頭恨,一片西飛一片東。    
     
這是金朝劉仲尹的作品。碧雲如恨,也就是恨如碧雲,這雲「一片西飛一片東」才惹人恨。至於雲有沒有可能朝兩個不同方向飛,是有趣的話題,在詞人眼中,碧雲被山頭分隔,剎那間正是一東一西,他只是把這恨,藉碧雲在山頭的位置,化靜態為動態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□木蘭花
      別後不知君遠近,觸目淒涼多少悶。漸行漸遠漸無書,水闊魚沉何處問?
      夜深風竹敲秋韻,萬葉千聲皆是恨。故攲單枕夢中尋,夢又不成燈又燼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宋朝歐陽修的作品,寫的是思婦之情,扣著離別而來。「漸行漸遠漸無書」,指信也沒有了,也不知如何打聽你的消息。而夜裡風吹竹子的聲音,讓人更多感受,詞人因此寫道「萬葉千聲皆是恨」,是「音如恨」,也是「恨如萬葉千聲」,同樣寫恨之多、之寬。「夢又不成燈又燼」也很淒美,想試著到夢裡找尋他,可是燈燼時還不成夢,種種努力都不能見他一面,這就是「恨」的原因。「燼」是燭花落為灰燼。古人講「一燈如豆」,這小小燈火成紅色,等於是一顆小小紅豆,而紅豆自古就有相思的意涵,夜下對燈自然就是思慕遠方之人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宋朝李之儀寫過的「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,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長江水」,當中也提到「此水幾時休?此恨何時已」。這恨,和想念一般,都如流水源源不絕,不休不已,也不知如何處理才好。詞人面臨這一種愛恨交織的困境,只好另想辦法,像李之儀,在他另一詞作裡,就試著把這恨意「分付庭前柳」。
            
      □謝池春慢
      殘寒消盡,疏雨過、清明後。花徑款餘紅,風沼縈新皺。乳燕穿庭戶,飛絮沾襟袖。正佳時,仍晚晝,著人滋味,真箇濃如酒。
      頻移帶眼,空只恁、厭厭瘦。不見又思量,見了還依舊,為問頻相見,何似長相守。天不老,人未偶,且將此恨,分付庭前柳。  
         
「帶眼」是指腰帶的空眼,「頻移帶眼」就表示日漸消瘦。
         
李之儀這詞,寫情比恨深切。「不見又思量,見了還依舊」,是寫兩人雖然還常見面,見了面卻是深情款款,不動聲色,大約是禮教束人,或是雙方過於敏感而於感情之抒發過於保守,戀愛中的男女恐怕很多這種經驗。因此,與其「頻相見」,還不如乾脆結成連理得以「長相守」。天不會老,人到現在卻無法成連理,這幽幽恨事無處訴,暫且「分付庭前柳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這樣的見面,每次又「什麼事都沒發生」地分手,這恨事倒很像清朝樂鈞的一首詞: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浪淘沙
      昨夜立空廊,月地流霜。影兒一半是衣裳。如此天寒如此瘦,怎不淒涼?
      昨夜枕空床,霧閣吹香。夢兒一半是釵光。如此相逢如此別,怎不思量?    
       
「影兒一半是衣裳」,那麼,人的體積只是影子的一半,瘦得可以了,和李之儀的「頻移帶眼」是同樣的意思。樂鈞這詞講夢中與心上人相會,可是夢醒人也走了,所以有「如此相逢如此別」之嘆,和李之儀的「不見又思量,見了還依舊」同樣讓人惆悵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□惜分飛
      淚濕闌干花著露,愁到眉峰碧聚。此恨平分取,更無言語空相覷。
      斷雨殘雲無意緒,寂寞朝朝暮暮。今夜山深處,斷魂分付、潮回去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宋朝毛滂的作品,是贈給歌妓瓊芳的。據說蘇東坡守錢塘時,有一次在宴席聽歌妓唱起此詞,大為欣賞,追問是誰的作品,旁人答稱是蘇的部屬毛滂所作,蘇東坡說:此地有這樣人才我不知道,是我的過錯。當時毛滂已離開到別地任職,蘇東坡派人請他回來特地和他相處幾天。不過,另一種說法卻是蘇東坡早認識毛滂,不必因歌妓唱這「惜分飛」才了解毛滂的才情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愁到眉峰碧聚」有點「碧雲猶作山頭恨,一片西飛一片東」的意思。愁在兩眉,離恨也可以讓兩眉「平分取」,其實是兩人各自帶著離恨而分手,因此在離別時,「更無言語空相覷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兩人分手後,毛滂已入山中的僧舍,夜半想及瓊芳,再想及自己的寂寞,所以才有「今夜山深處,斷魂分付、潮回去」的名句。  
       
關於眉頭之恨,宋朝詞人孔夷也有「兩眉餘恨倚黃昏」的句子。毛滂這「惜分飛」,在眉頭的是離愁,在心頭的是離恨,愁與恨其實也分不清。  
           
□更漏子
      上東門,門外柳。贈別每煩纖手。一葉落,幾番秋。江南獨倚樓。
      曲闌干,凝佇久。薄暮更堪搔首。無際恨,見閒愁。侵尋天盡頭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宋朝賀鑄、賀方回的作品。「上東門」是洛陽的城門。「無際恨,見閒愁」正是文人愁、恨不分的典型,只見這愁恨無邊無際漫延開來,詞人用了一句「侵尋天盡頭」來總結,終是餘味無窮。大抵詞人登高望遠,原本是思念遠方之人,接著就惹起各種閒愁幽恨,「登樓」之可怕就在於此,登樓之人很少不又愁又恨的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   水龍吟
        楚天千里清秋,水隨天去秋無際。遙岑遠目 ,獻愁供恨,玉簪螺髻。落日樓頭,斷鴻聲 裡,江南遊子,把吳鉤看了,闌干拍遍,無 人會,登臨意。
        休說鱸魚堪膾,儘西風、季鷹歸未?求田問 舍,怕應羞見,劉郎才氣。可惜流年,憂愁 風雨,樹猶如此。倩何人,喚取紅巾翠袖, 搵英雄淚?    
        這是宋朝辛棄疾登建康(南京)賞心亭的感懷作品。「玉簪螺髻」形容山的容貌。「吳鉤」是指刀。「休說鱸魚堪膾」三句是晉朝張翰、張季鷹棄官返回吳中(蘇州)尋求美味的典故。「求田問舍」三句是三國劉備推崇隱士陳元龍才氣的典故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   辛棄疾這首是典型的登樓作品,「江南遊子,把吳鉤看了,闌干拍遍,無人會,登臨意」,就是文人登樓的境界,反正也沒有人懂,也不必懂。「遙岑遠目,獻愁供恨」又是辛棄疾的大手筆。愁、恨至此已不分,但「獻」愁「供」恨,幾許豪邁,更見淒涼。「倩何人,喚取紅巾翠袖,搵英雄淚」是項羽一流的氣概,和蘇東坡文人之豪氣不同流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關於「樹猶如此」,詩詞中有兩個典故,常被誤會。一是晉朝大司馬桓溫見到以前種的柳樹已長大,感慨落淚說:「木猶如此,人何以堪?」意思是柳樹都能長這麼快,人恐怕也被光陰催老了。另一是北周庾信「枯樹賦」的句子:「昔年種柳,依依漢南;今看搖落,淒愴江潭。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?」是講柳樹之凋落,雖同樣有光陰逼人的意思,一言催老,一言歷盡滄桑,境界略有不同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辛棄疾此處引「樹猶如此」,反而比較有桓溫「木猶如此」的味道。  
       
辛棄疾是南宋的大家,詞作內容豐富,感情用得很深,寫「恨」自然也是高手,另有境界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念奴嬌
      野塘花落,又匆匆、過了清明時節。*地東風欺客夢,一枕雲屏寒怯。曲岸持觴,垂楊繫馬,此地曾輕別。樓空人去,舊遊飛燕能說。
      聞道綺陌東頭,行人長見,簾底纖纖月。舊恨春江留不盡,新恨雲山千疊。料得明朝,尊前重見,鏡裡花難折。也應驚問,近來多少華髮?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辛棄疾憶歌女之作。上闋回憶分手情景,以及夜半驚夢。下闋起首是回到舊遊地打探消息,「聞道綺陌東頭,行人長見,簾底纖纖月」是指聽別人說還常看見她,「簾底纖纖月」應是指眉毛,以簾後的眉毛代替美人,是一種筆法。「華」就是「花」,「華髮」就是白髮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辛棄疾想起兩人分手的舊恨,以及現在尋覓不著意中人的新恨,想必是惆悵極了,因此石破天驚冒出來「舊恨春江留不盡,新恨雲山千疊」兩句,如此寫「恨」也堪稱絕句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大批文人之恨,分為國仇家恨,男女情愛之幽恨兩大類,男女情愛之恨也大多集中於離恨。如果至愛如妻子死了,這離恨更是強烈,相較於文人贈歌妓之流的作品,悼亡妻的恨詞往往更感人。在結束本篇恨聲恨語之前,還可以引清朝周之琦的作品,看看他的至愛至恨: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青衫濕遍
      瑤簪墜也,誰知此恨,只在今生?怕說香心易折,又爭堪、燼落殘燈!憶兼旬、病枕慣瞢騰。看宵來、一樣懨懨睡,尚猜他、夢去還醒。淚急翻嫌錯莫,魂消直恐分明。
      回首並禽棲處,書惟鏡檻,憐我憐卿。暫別常憂道遠,況淒涼,泉路深扃?有銀箋、愁寫瘞花銘。漫商量、身在情長在,縱無身即便忘情?最苦梅霖夜怨,虛窗遞入秋聲。    
       
「青衫濕遍」是清初大詞人納蘭性德自度的曲牌,也是悼念他的亡妻。周之琦用同一曲牌悼亡妻,有特別的意思。  
       
周之琦是清朝嘉慶年間進士,官至廣西巡撫,他太太沈氏在他四十八歲時病逝,往後二、三十年間,周之琦時有悼念妻子的作品,深情款款。  
       
「瑤簪墬也」是以警句起首,暗指妻子之驟逝,像這樣的事,原本不是期許共度白首的夫妻所能接受,竟然就這麼發生了,所以才說「誰知此恨,只在今生」。  

      詞人在上闋回憶妻子死前廿天(兼旬)的情景,每晚陪在榻前看她入睡,還往好的方面想,認為她只是做個夢,待會就醒了,美想到最後突然就走了,讓人措手不及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下闋回憶以前夫妻相處,「暫別常憂道遠」、「有銀箋、愁寫瘞花銘」。前者講小小的分別都擔心路隔太遠;後者講有紙都怕抄寫「瘞花銘」這種憂傷的文章,如今又如何面對妻子死亡的事實?「縱無身、即便忘情」,就是對妻子的永遠思念。「梅霖」是指雨,尤其在下雨的夜裡,這樣的愁懷更教人難堪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「誰知此恨,只在今生?」很有哲學的味道。照理說,男女情愛可以長長久久、生生世世,今生如果得以長相聚,下一世即使未能結連理,這恨也不會是今生之恨,而是來生之恨。周之琦和妻子沈氏期待的或許就是這境界,那知沈氏突然過世,周之琦也才有「誰知此恨,只在今生」之嘆。不過,多數男女之愛總有恨,他們的恨也都在今生,周之琦出於摯愛,才有此問,其實是「都來此恨,儘在今生」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