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

愁雲淡淡雨瀟瀟,暮暮復朝朝

■第12

詞人寫愁,大抵分閒愁、離愁、情愁和國愁。愁不像情、愛與恨,可以有很大的彈性空間,離愁其實就是情愁,離愁和情愁也可能是閒愁,只有國愁是比較鮮明的。詞人可以因任何事物而引起愁緒,也常以酒澆愁,只可惜「舉杯消愁愁更愁」,這愁也就會越來越多、越來越理不清,成為文學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  先說閒愁。唐朝詩人李白寫過:「白髮三千丈,閒愁似箇長。」講的是愁之多,在詞裡,宋朝賀鑄、賀方回有一名作被稱為「真絕唱」,講的正是閒愁之廣。  
           
      □橫塘路
      凌波不過橫塘路,但目送,芳塵去。錦瑟華年誰與度?月橋花院、瑣窗朱戶,只有春知處。
      飛雲冉冉蘅皋暮,彩筆新題斷腸句。試問閒愁都幾許?一川煙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。    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賀鑄與蘇東坡、黃庭堅偶有來往,黃庭堅對他很是推崇,而他這「試問閒愁都幾許?一川煙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」更是當時傳頌的名句,文人們因此也稱他為「賀梅子」。事實上,「一川煙草」、「滿城風絮」、「梅子黃時雨」是三種不同的景象,每一種都可以引起閒愁,因煙草迷濛不盡、風絮飄飄不絕,梅雨連綿不斷,正足以描寫閒愁之多、之廣,是賀方回以景述情最成功的地方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就意象而言,煙草、風絮、梅雨也寫盡人的無聊和多情,也只有無聊且多情的文人,才能從這幾番景物起了人生的感慨。賀方回一筆寫盡這閒愁,雖無李白「白髮三千丈,閒愁似箇長」的豪邁,更見曲婉。

      愁被量化,詞人很是擅長,元朝無名氏有一作品也採用這種筆法。      
     
□踏莎行
      香罷宵薰,花孤晝賞,粉牆一丈愁千丈。多情春夢苦拋人,尋郎夜夜離羅幌。
      好句刊心,佳期束想,甫愁春到還愁往。消魂細柳一時垂,斷腸芳草連天長。    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這粉牆隔開了女郎和她的戀人,牆一丈高,愁就有千丈高,只能在夜裡春夢時,讓靈魂飄過這幾丈高的牆、幾千丈高的愁,到處尋找心上人的蹤跡。  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 「好句刊心」是講甜美的誓言還刻印在心上,「佳期束想」是指相逢的約定已不再妄想了。這幾千丈高的閒愁,磨盡了與心上人能再相聚的信心,由愁生恨,所以才有「消魂細柳一時垂,斷腸芳草連天長」。

      □鷓鴣天
      桃葉仍傳古渡頭,如花人去幾經秋。笙簧聲裡歌喉在,楊柳枝邊舞態留。
      無限恨,對江流,又聞關吏驗行舟。輕裝半為抽分減,爭奈官家不稅愁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清朝張章友的作品,題為「過龍江關」,很有意思。  
       
龍江關在今南京的長江畔,是明、清兩代設關對來往商船課稅的關卡。「抽分」就是課稅,「輕裝半為抽分減」是指行李都因課稅而減輕很多了,奇怪的是官家為什麼不對我滿腹閒愁也課點「愁稅」,讓我的愁也少一點?「爭」是「怎」的意思,「爭奈官家不稅愁」講得很無奈,故意裝一點無知,也諷刺了官家爭相課稅的心態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詞中的「桃葉渡」在南京的秦淮河口,東晉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有愛妾名為桃根、桃葉,是一對姊妹,王獻之曾送桃葉在此渡江,並作詩三首送別,文學作品中指「桃葉渡」就是這典故,多少有送別心上人的意思。張章友此詞引用了「桃葉渡」之典,自然也可以解釋為離別之愁,但從「稅愁」的角度,他把「愁」字量化,希望官家幫忙抽點「愁稅」,這愁,也就未必是離愁,因為有些詞評家就引申他是不滿時事之愁,例如不滿課稅之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講到課稅,宋朝有一詞人潘大臨,文筆也受蘇東坡賞識,只是家境清寒,曾鬧了一個笑話。有一天,潘大臨有了詩興,在牆上就寫了起來,剛寫得「滿城風雨近重陽」一句,官吏就來家中催稅款。潘大臨事後寫信告訴友人謝無逸,聲稱他就寫那麼一句,詩興全無,再也接不下去了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元末的詞人倪瓚,家世原本不錯,後來也因戰亂而貧窮,一度因為欠稅而被捕入獄,他就用前輩潘大臨這句「滿城風雨近重陽」,寫了一首關於「愁」的詞作。  
           
      □江城子
      滿城風雨近重陽,濕秋光,暗橫塘。蕭瑟汀蒲,岸柳送淒涼。親舊登高前日夢,松蘭徑,也應荒。
      堪將何物比愁長?綠泱泱,繞秋江。流到天涯,盤屈九迴腸。煙外青蘋飛白鳥,歸路阻,思微茫!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流浪外地的鄉愁,也是「潘大臨」式的閒愁,不能區分開來看。家道中落、流浪他鄉而引發的閒愁有多長?倪瓚是以自問自答的方式,引出流水,這愁就這麼「流到天涯」,「盤屈九迴腸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愁的量化,詞人還有其他的寫法。      
     
□武陵春
      風住塵香花已盡,日晚倦梳頭。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語淚先流。
      聞說雙溪春尚好,也擬泛輕舟。只恐雙溪舴艋舟,載不動許多愁。
       
這是宋朝女詞人李清照的作品。在她之前,南唐李後主就寫過「問君能有幾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」,宋朝秦少游也寫過「便作春江都是淚,流不盡許多愁」。李後主和秦少游的愁是流動的,李清照的愁是質化的,必須用船來載,只是這愁太重,船也「載不動許多愁。」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聲聲慢
      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淒淒慘慘戚戚。乍暖還寒時候,最難將息。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晚來風急。雁過也,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 識。
      滿地黃花堆積。憔悴損,如今有誰堪摘?守著窗兒獨自,怎生得黑!梧桐更兼細雨,到黃昏點點滴滴。這次第,怎一個愁字了得?    
       
李清照這「聲聲慢」,流傳至今已八百多年,一直膾炙人口,不管詞評家如何讚美,每個人總有他自己欣賞的角度,不必多費唇舌解說。這裡要談的,只是「愁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李清照的作品很多是關於她與丈夫趙明誠的感情,趙明誠一出遠門,她就有離愁、閒愁,即使趙明誠在身邊,她也有閒愁、情愁,偶爾還因北宋末年的戰亂,也來些國愁、鄉愁。這愁,就像前面一直提到的,原本是可以量化,在這「聲聲慢」,卻被簡化到「怎一個愁字了得」,是文學創作的精練,特別值得注意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李清照講「怎一個愁字了得」,其實就是說「一個愁字寫不盡這麼複雜的情緒」,既然情緒這麼複雜,這愁自然也就又長、又廣、又多、又重了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鳳凰台上憶吹簫
      香冷金猊,被翻紅浪,起來慵自梳頭。任寶奩塵滿,日上簾鉤。生怕離懷別苦,多少事,欲說還休。新來瘦,非干病酒,不是悲秋
      休休!這回去也,千萬遍陽關,也則難留。念武陵人遠,煙鎖秦樓。唯有樓前流水,應念我、終日凝眸。凝眸處,從今又添、一段新愁。    
       
李清照的作品,格局不輸男性詞人,而婉約處,卻是眾家所不及。像「新來瘦,非干病酒,不是悲秋」,男性詞人的豪邁悲涼之氣十足;像「凝眸處,從今又添、一段新愁」則又萬分婉約,盪氣迴腸,是男性詞人寫不來的。
         
□一剪梅
      紅藕香殘玉簟秋,輕解羅裳,獨上蘭舟。雲中誰寄錦書來?雁字回時,月滿西樓。
      花自飄零水自流,一種相思,兩處閒愁。此情無計可消除,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。
       
這也是李清照很有名的作品,風格和「鳳凰台上憶吹簫」很接近,都是思念趙明誠遠行的「閒愁」。「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」兩句,歷來多有討論;「一種相思,兩處閒愁」更把思念之苦化為淡淡之愁,是女性特有的溫柔。寫愁,李清照是個中好手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和李清照齊名的宋朝另一女詞人朱淑真,寫愁也是一流,近人張璋在「唐宋詞鑑賞辭典」中,特別整理出朱淑真講愁的部分,從所謂的「一點愁」、「一種愁」、「一曲愁」、「一段愁」,「倍增愁」、「許多愁」、「滿眼愁」、「滿鏡愁」、「滿紙愁」,到「日日愁」、「字字愁」、「百般愁」、「萬斛愁」,名目之多,正如這位斷腸女詞人愁之多,讓人心酸。

       李清照「一剪梅」中提到的「雲中誰寄錦書來」,「錦書」仍指前秦符堅時寶滔、蘇蕙夫婦的故事,寶滔官至刺史被流放,蘇蕙以迴文詩八百多字織於錦上寄思情。迴文詩的形式不一,有迴腸千結的象徵意義,唐朝李白就寫過「織錦作短書,腸隨迴文結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金朝詞人李晏,也曾以迴文,寫過和李清照一般的眉頭之愁,相當特殊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菩薩蠻
      腸斷人去春將半,半將春去人斷腸。歸客倦花飛,飛花倦客歸。
      小窗寒夢曉,曉夢寒窗小。誰與畫愁眉?眉愁畫與誰?    
       
畫眉的故事,最有名的是漢朝的張敞。張敞曾任京兆尹,世傳他常替太太畫眉,所以後代形容夫妻生活美滿為「畫眉之樂」。不過,也有人考證,張敞是善於替自己畫眉,他太太也喜歡看他畫眉。當然,張敞既然能替自己畫眉,也可以替太太畫眉了。

       畫眉用「黛」,是把眉毛先除去,再用黑顏色畫眉。「黛」字就是「代之以黑」,後人稱「眉黛」泛指畫過的眉毛,也有用青色畫眉有如春山,不全是用黑色。而唐明皇曾叫畫工作「十眉圖」,大抵是當時畫眉流行的十種形式,名稱分別是「鴛鴦眉」、「小山眉」、「五嶽眉」、「三峰眉」、「垂珠眉」、「月稜眉」、「分梢眉」、「涵煙眉」、「撫雲眉」、「倒暈眉」。而這「十眉」,偏偏不包括「愁眉」。其實,以前也有真有人畫「愁眉」,是把眉毛畫成皺皺的,以這樣的曲折暗示心愁。詞人講愁眉,是不必畫的,是心愁所以畫不到眉上。而且就像宋朝歐陽修所寫的「欲笑還顰,最斷人腸」,美人眉頭一皺,就足以斷人腸,何必畫眉?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李晏的「誰與畫愁眉?眉愁畫與誰?」不一定是真畫曲曲折折的愁眉,有人就另有解法。
       
相傳唐朝有一歌女崔徽與官員裴敬中過從甚密,裴敬中他調,崔徽過度想念而生病,她託人畫了自己的畫像送裴敬中,還寫信說:「如果有一天我已不像畫中人,那我一定是為你而死了。」

      李晏講「眉愁畫與誰」,被認為暗藏這典故,崔徽還有心上人,可以把自己的畫像讓對方欣賞,我的心上人已不知在何方,誰來與我一起畫眉,我畫眉又是為誰而畫?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宋朝的大詞人石延年,也有愁與眉的作品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燕歸梁
      芳草年年惹恨幽,想前事幽幽。傷春傷別幾時休。算從古,為風流。
      春山總把,深勻翠黛,千疊在眉頭。不知供得幾多愁。更斜日、憑危樓。    
     
石延年就是大學士石曼卿,是詩人也是詞人,不只行為怪誕,喝酒更是奇招百出,頗有魏晉名士之風,也是宋初傳說中仙鄉「芙蓉城」的城主之一。  
       
這首「燕歸梁」,石曼卿題為「春愁」,把春愁「千疊在眉頭」,愁眉難展自不待言。而「不知供得幾多愁。更斜日、憑危樓」是登樓懷遠之愁,唐朝李白寫過:「冥色入高樓,有人樓上愁。」石曼卿用「供愁」,後來辛棄疾講的「遙岑遠目,獻愁供恨」,意境較為相似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辛棄疾是南宋大家,他解釋閒愁也很獨到,有「閒愁最苦」之嘆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摸魚兒
      更能消幾番風雨,匆匆春又歸去。惜春長怕花開早,何況落紅無數!春且住。見說道、天涯芳草無歸路。怨春不語。算只有殷勤,畫檐蛛網,盡日惹飛絮。
      長門事,準擬佳期又誤。蛾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縱買相如賦,脈脈此情誰訴?君莫舞。君不見、玉環飛燕皆塵土!閒愁最苦。休去倚危欄,斜腸正在,煙柳斷腸處。    
       
清末民初的文人梁啟超,對辛棄疾這首「摸魚兒」最為欣賞,說它:「迴腸盪氣,至於此極。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」給了最高的評價。  
       
漢武帝的陳皇后一度失寵,幽居長門宮,司馬相如為她寫了「長門賦」,描述她的哀情,感動了漢武帝,陳皇后也因而再被寵愛,據說她是花了一千兩黃金請動司馬相如寫賦,所以辛棄疾寫「千金縱買相如賦,脈脈此情誰訴?」反諷時事。而唐明皇的楊玉環,漢成帝的趙飛燕,雖然見寵一時,下場也都不是很好,有人說辛棄疾此詞是警告宋帝身邊的小人不必爭寵。不過,從文學欣賞的角度,如果還考慮這些似是而非的意涵,就很難體會梁啟超所稱的「迴腸盪氣」的感受了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說盡閒愁,只得辛棄疾一句「閒愁最苦」。而這「愁」字,又是怎麼來的?      
     
□唐多令
      何處合成愁?離人心上秋。縱芭蕉、不雨也颼颼。都道晚涼天氣好,有明月、怕登樓。
      年事夢中休。花空煙水流。燕辭歸、客尚淹留。垂柳不縈裙帶住,漫長是、繫行舟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南宋大家吳文英的作品,他號夢窗。  
       
「愁」字是心上之秋,吳文英獨解為離人的心上秋,引申了離愁。其實,辛棄疾也寫過:
       
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。愛上層樓。為賦新詞強說愁。   
      如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。卻道天涼好個秋。
       
愁字仍只是心上之秋,吳文英要解為離愁,是他個人的特別感受,應與男女情愛有關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眼兒媚
      愁雲淡淡雨瀟瀟,暮暮復朝朝。別來應是,眉峰翠減,腕玉香銷。
      小軒獨坐相思處,情緒好無聊。一叢萱草,幾竿修竹,數葉芭蕉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宋朝石孝友的作品,也是講離愁。離別之後有各種閒愁,看起東西也是愁得不得了,所以講「愁雲淡淡雨瀟瀟,暮暮復朝朝」,也因此寫「情緒好無聊」。萱草是忘憂草,竹子也有思遠人的意境,芭蕉則如吳文英「唐多令」,也是引人愁苦之物。石孝友寫「一叢萱草,幾竿修竹,數葉芭蕉」是講閒愁無法消除,和賀鑄的「一川煙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」意境略似。而這種寫法,宋朝還有無名氏的作品,用來描述離愁: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眼兒媚
      蕭蕭江上荻花秋,做弄許多愁。半竿落日,兩行新雁,一葉扁舟。
      惜分長怕君先去,直待醉時休。今宵眼底,明朝心上,後日眉頭。    
       
有人說這是賀鑄的作品,也有人說這是張孝祥所作,因為無法確定,有些選本因而歸類為無名氏所作。從手法上而言,這應當是名家作品。例如,「半竿落日,兩行新雁,一葉扁舟」,是以半竿、兩行、一葉等數量變化疊成意象,下闋則是「今宵眼底,明宵心上,後日眉頭」,以今宵、明朝、後日等時間的推移流逝強化離愁,作者才華可知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提到張孝祥,他有一離愁的作品很淒婉,據說也藏有哀傷的故事。      
       
□念奴嬌
      風帆更起,望一天秋色,離愁無數。明日重陽樽酒裡,誰與黃花為主?別岸風煙,孤舟燈火,今夕知何處?不如江月,照伊清夜同去。
      船過采石江邊,望夫山下,酌水應懷古。德耀歸來雖富貴,忍棄平生荊布?默想音容,遙憐兒女,獨立衡皋暮。桐鄉君子,念予憔悴如許!    
       
張孝祥是安徽人,北宋末年曾駐守建康(南京),這首詞據稱是在南京送人回安徽桐城的離別之作,送行的對象據稱是他一直未明媒正娶的「李夫人」及長子。張孝祥可能自幼與李氏相好,等到中了進士當了官,不知為何還不能和她成親。張孝祥的長子張同之就是李氏所生,後人是從張同之的墓碑,考證出有這麼一位李氏,也推論出張孝祥這「念奴嬌」所要傳達的故事。詞中雖講:「德耀歸來雖富貴,忍棄平生荊布?」可是終究有遺棄之嫌,所以張孝祥也請故鄉父老原諒他的無奈,「桐鄉君子,念予憔悴如許」。

      相傳湖北省武昌縣的北山上,有一塊石頭像人站立著,稱為「望夫石」,是古時貞女送丈夫出征,在北山餞別之後,就站著望而等待丈夫歸來,也就這麼站著死了,死後化為這塊石頭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張孝祥寫「船過采石江邊,望夫山下,酌水應懷古」,這裡的望夫山,又是位於安徽省當塗縣,靠近采石磯。  
        不管望夫山、望夫石,張孝祥期待李氏仍有古代婦女貞烈的美德,問題是他無法提供名份,光靠感情能不能撫慰李氏的傷心,很待探究。張孝祥刻意強調「望夫」,或許也向李氏暗示,她一直都是他心目中的太太,他也一直都是她的丈夫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張孝祥對李氏的感情可以不被懷疑,畢竟無法成就夫妻名份,是他遺憾,也是無法交代處。詞人有許多這類難言之隱,愛恨情愁託於詞作中,同樣感人。例如,清朝高鶚也有另一番際遇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金縷曲 
      春夢年來慣。問卿卿、今宵可是,故人親見。試剪銀燈攜素手,細認梅花妝面。料此夕,羅浮非幻。一部相思難說起,儘低鬟默坐空長嘆。追往事,寸腸斷。
尊前強自柔情按,道從今、新歡有日,舊盟須踐。欲笑欲歌還欲哭,剛喜翻悲又怨。把未死、蠶絲牽戀。那更眼波留得住,一雙雙、淚滴珍珠串。愁萬斛,怎拋判?    
       
高鶚曾續「紅樓夢」四十回,本就是多情才子。這首「金縷曲」,依他自題是:「不見畹君三年矣」,「把晤燈前,渾疑夢幻。」  
       
畹君應是他的舊情人,以前山盟海誓,不知何故三年分離,如今相聚,想必高鶚有了新歡,難以處理畹君的感情,所以才「燈下獨酌,忍酸製此」,寫下這首哀詞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上闋寫相逢猶疑夢中的情景,下闋寫畹君的心路歷程,她一面說道「舊盟須踐」,一面卻「欲笑欲歌還欲哭,剛喜翻悲又怨」,「那更眼波留得住,一雙雙、淚滴珍珠串」,眼淚畢竟還是滴了下來。「愁萬斛,怎拋判」是高鶚寫自己,這愁,已是情愁,不再是閒愁、離愁而已。

      假設,高鶚和畹君曾有盟誓,三年不見,高鶚另有新歡或是已結了婚,再遇到畹君仍然深情款款,她而且主動要求「踐舊盟」、一償相思債,詞人一面愧對新歡而偷情,一面又愧對畹君之純情,此時怎麼會沒有「愁萬斛」,這愁又「怎拋判」?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張孝祥和高鶚一樣,多情乃至於無法處理感情,留下的豈只幾許惆悵,應該是更多、更深的愛恨情愁。  
       
宋朝有一女子名幼卿,她曾寫了一首詞,很受文人注意。      
      
□浪淘沙
      目送楚雲空,前事無蹤。漫留遺恨鎖眉峰。自是荷花開較晚,孤負東風。
      客館嘆飄蓬,聚散匆匆。揚鞭那忍驟花驄。望斷斜陽人不見,滿袖啼紅。    
       
這是宋徽宗時,幼卿題於驛舍牆壁的作品。幼卿自幼與表哥青梅竹馬,她十五歲時,表哥提親,她父親以他沒有功名而拒絕,她表哥憤而離去,隔年中舉當了官,而幼卿也被安排嫁了武官,幼卿與表哥於官驛相遇,沒想到表哥不看她一眼,揚起馬鞭就策馬離去,幼卿因此寫道:「揚鞭那忍驟花驄。」在官驛牆壁留下這遺憾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在幼卿想法,她並沒有辜負她表哥,是父親的安排使然。不過,她也能理解表哥的心理,對於他策馬疾行,她只能立盡斜陽、滿袖啼紅。  
       
以張孝祥、高鶚的境遇,看幼卿被表哥「不值一顧」的悲哀,男人處理感情的事,有時真的不可理諭,自認為是深情款款,往往是傷人至深。就連幼卿的表哥,或許也是抱著「相見爭如不見」的想法,才強壓自己感情,忍心決絕而去,卻不知幼卿也是滿懷相思,這強作無情的舉動,徒使幼卿「漫留遺恨鎖眉峰」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這男女的愛恨情愁,深諳其中三昧的,應該是五代十國的南唐後主李煜。他的文采風流向來著稱,亡國前對愛恨情愁或許體會不深,亡國後,回想以前種種,愁、恨相尋而來。有人說他是國仇家恨,但是依作品觀察,他似乎已把這些愛恨情愁提昇到另一境界,讀者要認定是哪一類的愁、恨,他的作品都足以提供廣大的共鳴空間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例如:「無言獨上西樓,月如鉤,寂寞梧桐深院、鎖清秋。剪不斷,理還亂,是離愁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。」這是亡國之後的作品,講的也是離愁,從「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」又是閒愁,更可以是男女之間的情愁。好的文學作品,就像李後主這般,會讓人起了全方位的聯想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 不過,為了彌補本書以愛恨情「愁」替代愛恨情「仇」的遺憾,最後還是選了李後主一首明顯的國愁,或許讀者立即可以聯想為國仇。而他這作品膾炙人口已久,不必多解釋,本書的愛恨情愁,也但願能像「一江春水向東流」。
             
      □虞美人
      春花秋月何時了,往事知多少。小樓昨夜又東風,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      雕欄玉砌應猶在,只是朱顏改。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
         
        ----全文完




   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